
文 | 何可人
如果要用幾個詞來描繪成都,“煙火氣”一定排在前列。前有宋朝柳永筆下 “錦里風流,蠶市繁華……雅俗多游賞”,后有民國黃炎培的打油詩:“一個人無事大街數(shù)石板,兩個人進茶鋪從早坐到晚”。
1920年代,教育學家舒新城初到成都,就感嘆愛泡茶館的成都式悠閑,是一種令人向往的“農(nóng)國的生活”。這種閑情不會出現(xiàn)在東南沿海地區(qū),只屬于西南一隅的成都——成都平原的肥沃養(yǎng)育了衣食無憂的天府之國。清初,湖北巡撫胡林翼就在致湖廣總督官文的信中說:“西蜀之富,五倍于兩淮,十倍于江西,二十倍于湖北!贝嗽掚m有夸張的成分,但足見當時四川之富庶!疤锓拭,民殷富”的經(jīng)濟基礎,造就了城民 “好音樂,少愁苦”的氣質,流淌在這座城市的血液里。
從街邊的煙霧繚繞的茶館進入,歷史學家王笛探究出這座蜀地古城的日常生活,更講述了長江上游、西南腹地源遠流長的歷史。成都的市民生活與公共空間脫胎于西南重鎮(zhèn)的千年歷史,又浸染于今天生活的方方面面。

10月31日,由成都東部新區(qū)管委會主辦,三聯(lián)人文城市、成都東部集團共同承辦的展覽“日常史詩:成都市民生活與公共空間”即將于成都東·壹·美術館開幕。展覽邀請歷史學家、澳門大學歷史系主任王笛作為學術主持,藝術家與建筑師梁琛、三聯(lián)人文城市執(zhí)行總編輯賈冬婷作為策展人,試圖探究成都日常煙火氣下雋永而深沉的文化積淀。
王笛微觀史學“回歸日常生活,重掘歷史豐富線索”的思考作為學術脈絡貫穿展覽。通過策展人的進一步研究梳理, 西南地區(qū)時空、成都城市時空、成都室外公共空間、成都室內(nèi)公共空間構成了四層“成都維度”。圍繞這四個維度,是三大展覽材料:王笛著作構成學術文脈,包括影像、地圖、口述史在內(nèi)的歷史材料形成直觀物證,聚焦成都本土日常生活現(xiàn)場的藝術作品構成當代回應。
三大展覽材料、四層成都維度、 13位當代藝術家和建筑師的創(chuàng)作……展覽“日常史詩”是對西南地區(qū)大歷史的“望遠”,也是對成都日常生活的“顯微”。展覽落地在2020年成立、正依托區(qū)位優(yōu)勢和高能產(chǎn)業(yè)化項目迅速騰飛的成都東部新區(qū),更讓展覽中時間和空間上的縱橫脈絡有了現(xiàn)實意義上的對照。
借由“日!迸c“史詩”這兩個似乎相向而生的意象,展覽希望帶來一種思索:史詩并非一種被構建的概念——它永遠來自,也必將回歸具體的而普通的生活細節(jié)——而這,正是歷史的非凡所在。
依托長江的
西南腹地
攝影藝術家張曉曾經(jīng)在《重慶晨報》擔任新聞攝影師。這份工作將這個北方人帶到了西南江畔,也讓他的創(chuàng)作一直與江河湖海產(chǎn)生著關聯(lián)。2022年,張曉沿長江溯源而行,途經(jīng)岷江、大渡河、橫江,張曉以持續(xù)的行走、直接的快拍重新觀察了這條孕育了四川甚至西南地區(qū)的河流上游。

《上游》©張曉
藝術家陳秋林的家鄉(xiāng)在萬縣。她的祖父曾在長江運輸公司工作。從四川美院畢業(yè)之后,陳秋林也一直將創(chuàng)作目光聚焦在長江上游。她的攝影作品《晨鐘》定格下江邊的一幅畫面:身著霓裳抹著顏彩的女子在江邊遠眺,畫面近處的男人撫摸陶器。

《晨鐘》©陳秋林
《晨鐘》與《上游》,都共同呼應著王笛對長江上游區(qū)域的社會研究。西起青藏高原各拉丹東,東至湖北宜昌,長江上游江段橫跨地理第一、二級階梯,長度超過4500千米,流域面積超過百萬平方米。
長江串聯(lián)了中國最早的商業(yè)城市。19世紀末,作為西南地區(qū)的貿(mào)易樞紐,重慶與中游的漢口、下游入?诘纳虾_b遙相望。成都的貿(mào)易地位雖不及重慶,但卻是長江上游的政治中心,也是川西平原的商業(yè)中心。一直到今天,在成渝地區(qū)雙城經(jīng)濟圈的大語境下,成都東部新區(qū)作為核心帶動成都、德陽、眉山、資陽同城化——重慶向西,成都向東的格局一如既往。
成都的繁華在歷史上早有跡可循。一千九百年前,杜甫舉家從甘肅長途跋涉至成都,寫下五言古詩《成都府》。詩人發(fā)現(xiàn)蜀地迥然不同于中原的山川地貌,也感嘆這座名都會喧鬧的市井人情。
唐代貞元年間,合江亭就矗立在成都。那個時候,它是川人宴會餞別、題詩作賦的所在。因為位于兩江匯合處,合江亭被成都人賦予了“相遇”的美好詩意。如今,合江亭是成都市民的愛情圣地,儼然成為成都市井傳統(tǒng)的見證。成都朗讀建筑創(chuàng)始人、主持建筑師羅珂一直關注西南地區(qū)。他以舊時街邊的老茶館為靈感,以城市家具《合江亭》就重新闡釋合江亭這座古建。

《合江亭》©羅珂(朗讀建筑)
如果說羅珂用城市家具進行了一場古與今的時空對話,藝術家李怒用雕塑《移民》書寫了一場關于城市化和人口遷移的漫長抒情。在五百年的時間跨度里,四川見證了數(shù)場人口大遷移。無論是清朝的“湖廣填四川”還是近年來涌入東部省份的2500萬四川勞動力,都彰顯著四川作為人口大省舉足輕重的地位。作為生活在北京的成都人,李怒自己的故事即為他的作品做了最好的注腳。

《移民》©李怒
成都人有一種被普遍認同的特性:他們好享樂、重生活、能包容。《晨鐘》拍攝于汶川地震之后的2009年。陳秋林覺得,《晨鐘》里矗立于山水間的人,與成都人的狀態(tài)有異曲同工之處——即使身處現(xiàn)實的圖景之中,也在努力找尋著詩意的氣息。
在消散和變化中
更新的古城
四川話管在街頭無所事事的青少年叫“街娃兒”。在藝術家黎晨馳自我認知里,自己大部分時間就是個“街娃兒”。展覽中展出的以“D”命名的一組作品來自他在成都周邊拍攝下老鎮(zhèn)子的影像。通過分解、疊加、再創(chuàng)造,圖像被再定義。時間的遺跡存在于每一個細微之處,而其中的情緒與回憶,只能由觀看者自己去重組。

《D(磚塊)》©黎晨馳
在中國的城市里,成都有著獨特的步調(diào)和節(jié)奏。它拒絕“同一性”,也一度以“慢”和著稱!奥辈粌H是生活節(jié)奏上的,更是城市更新速率上的。直到21世紀初,還有西方人盛贊成都,稱這座古城有“像京都一樣的古典風情”。然而當互聯(lián)網(wǎng)打造了無時差的信息空間,一些屬于古典的日常也隨時間漸漸消散。
在一組城市人文肖像中,藝術家謝帆用山、林、塔和人,完成了一次對故鄉(xiāng)的遠眺。絹畫中的道士、老者皆為背影,像是對這個時代的某種告別,畫中人帶著自己承載的時代性,與當下漸行漸遠。北方生活的經(jīng)驗讓謝帆理解了何謂繪畫理論中的 “明暗交界線”,也對自小生長的蜀地有了更多視覺層面的理解。他用半透明的絹布和油畫材料,重現(xiàn)了屬于家鄉(xiāng)的“灰濛濛的、很難有光影分界”的氛圍。

《像》©謝帆
不管以何種媒介創(chuàng)作,不管將目光聚焦于何處,這些生活在成都的藝術家,都似乎沾染了這座城市的氣息。他們的作品來源于城市的角落,帶著一點詼諧和幽默,將市井的景象也演繹得很超脫。
藝術家何利平從生活了五年的荊竹生活廣場找到創(chuàng)作靈感,為這個三環(huán)里老城區(qū)小廣場“筒子樓”里的16家小商鋪拍攝專屬廣告。穿著白色大衣的女孩在街道里走著臺步,大媽們提著無紡布購物袋為超市代言……影像作品《生活廣場》由何利平和普通市民共同完成,書寫了一段關于日常的超現(xiàn)實敘事。

人們在店鋪門前看的何利平所拍攝的廣告© 何利平
藝術家馮立用兩組攝影作品,呈現(xiàn)了成都的一組時間切片:一個是當下的太古里,另一個則是二十多年前干燥、溫暖、溫情脈脈的街道。太古里是成都的市中心,但馮立更習慣將這里稱為南糠市街、東大街——這是二十年前的說法。他從小生長于此,工作單位也在這條街附近,雖然從沒有離開過這里,但今天這里的一切總讓他有一種陌生感。
馮立將這兩組照片定義為“雙城記”。他覺得,這組照片訴說了成都的巨變。但從另一個層面上,這組照片也可以與具體的城市無關,變化的人物和表情講述的是更普適的人的故事。“是一個人在城市背景下,或者是在現(xiàn)實當中生存的各種狀況!


《雙城記》©馮立
告別和新生的
公共空間
歷史學家王笛的童年在成都布后街度過,往前走就是梓潼橋。梓潼橋有一間茶鋪。在王笛的記憶里,那里總是座無虛席。扶手已經(jīng)被磨得發(fā)亮的竹椅,燒著大水甕的老虎灶街、冒著熱氣的生鐵茶壺……這間茶館里的熱氣騰騰的日常場景,構筑了王笛對于成都這個城市和城市生活最初的記憶,也形成了他見微知著、從公共空間研究城市歷史的研究起點。
合造社創(chuàng)始人、建筑師徐浪的建筑裝置以“柔軟的永恒II ”為名,呼應成都的棚下飲茶空間。這一裝置的靈感來自徐浪在成都街頭的觀察。在成都常常可見一些室外茶棚,它們用輕便的材料,有時甚至就是幾片床單,以超越建筑學的方式完成了遮陽、空間拓展等一系列功能。

《柔軟的永恒II 》©徐浪(合造社)
在徐浪眼中,這些浮動、朦朧、自由的天棚代表的正是成都氣質:是主流歷史之外的區(qū)域,卻充滿了活力、張力和民間智慧!叭彳浀挠篮鉏I ” 也是徐浪對所學專業(yè)的一次重新梳理:建筑學科致力于用堅固、實用、美觀去追求永恒,但拋開物質性,柔軟或許也能抵達一種文化上的永恒。
門口建筑為展覽設計了空間裝置《拆》。這套成都街頭空間城市家具是門口建筑對成都典型街區(qū)玉林長期觀察的微縮總結。一道虛擬的“墻”,通過折和開口兩種手法,模擬出成都敞開而具有極強自發(fā)性的室外公共空間。

《拆》© 門口建筑
作為窺見城市公共生活的重要切口,茶館深刻地反映著成都的城市性格。今天,傳統(tǒng)的老茶館在城市發(fā)展中幾經(jīng)變遷,成都的公共空間也有了更多新的構建與表達。
1998年5月8日,翟永明和何多苓、戴紅合開的白夜酒吧在成都玉林西路開業(yè)。二十多年時間里,白夜凝聚著來自五湖四海的詩人、作家和電影人。有人說,成都像是小巴黎,玉林西路讓人恍惚來到了巴黎左岸,白夜因而被人戲稱為“成都的花神咖啡館”。

白夜重回玉林后新店的院落© 翟永明
在“日常史詩”展覽中,翟永明的一組手稿和舊照片,將時光拉回到世紀之交,拉到了詩人們聊著生活和文學的時刻。導演程強強拍攝的紀錄《白夜往事》 則通過翟永明、戴紅和白夜的老朋友的講述,梳理了一段從1980年代至今的成都文化線索。這部紀錄片與線下演出空間成都小酒館 、獨立書房一葦書坊的影像資料一起,共同繪就了一幅成都的文藝地標地圖,也勾勒了成都文化生活的日常與輪廓。

《白夜往事》© 程強強
在“日常史詩”展覽中,“日!边@個詞被進行了多角度、全方位的詮釋。它既是攝影師鏡頭里的的街頭表情,也是街角一處茶棚、酒館內(nèi)的一次暢談。倘若將視野拉到更大的維度,在展覽所在的成都東部新區(qū),知也·圖書館、東·壹·美術館、未來設計藝術中心所預示的新生活,同樣是對這個乘勢而飛的東部新區(qū)的“日!钡囊(guī)劃——關于城市的敘事、發(fā)展的故事,既需要大視野、高格局,也同樣離不開日常的平實敘述。
“日常史詩”展廳正中,橫貫著一條火車影像長廊。走入長廊,藝術家黎朗的《某年某月某日》帶領著觀眾乘坐飛馳的高鐵穿行于中國腹地。在兩段共計4600公里、南北縱向的旅程中, 黎朗以一分鐘一張的頻率拍攝窗外的風景。958多張照片和48名聲音志愿者的講述,讓鏡頭里的日常進似乎在時間和空間中無限綿延持續(xù)。這一作品也呼應了展覽前言里的話:“真真切切的生活,一個小空間,一個小家庭,一個普通人,集合在一起,就是無限的空間,就是千千萬萬的人,就是日常的史詩。”

《某年某月某日-A0317》©黎朗